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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忘川·白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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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驟,你什麽時候才能在乎我一點,哪怕是一點。

第壹章

鳳仙鎮南巷的酒館出了名的酒香味濃,一杯即醉,兩杯難宿,三杯夢醒不知處。可這個乞丐打扮的女子卻已不住口地喝了十碗仍不盡興,竟又抱起了酒壇。令人一邊感嘆她的酒量,一邊憂心她是否能支付酒錢。

末了,她用袖子拭擦下頜酒跡,東摸西摸終於掏出一個臟兮兮的錢袋,扔給老板:“這錢應該夠了。”

她轉身搖搖晃晃離開,感嘆伴著酒氣:“要是有喝酒不給錢的地方就好了。”

老板在身後回答:“往前走有個忘川茶舍,那裏的茶不要錢。”

她嗤之以鼻,將酒囊扛在肩上:“平生只愛酒,不吃茶。”

哼著小曲走過青石路,一片竹林映入眼簾,颯颯竹風間,忘川二字若隱若現。她眼尖地看見竹林裏青衣女子正手持花鋤挖了一壇陳年老酒出來。

她咂咂嘴湊過去,問:“你這壇酒,可以給我嘗嘗嗎?”

流笙笑意盈盈地看她:“忘川沒有酒,只有茶。這是我前幾年埋下的老茶,姑娘若不嫌棄,可以嘗嘗。”

她驚訝竟有人埋茶,卻被流笙的話吸引,跟著她走進茶室,見她將瓷壇打開,霎時幽香四溢。她迫不及待地飲了一口,本是清淡茶香,回味間竟生出幾分酒味,一向千杯不醉的她此時竟然有些目眩,就著木椅坐下,聽見流笙淺淡嗓音。

“喝了我忘川的茶,便要講一個故事。若我覺得你的故事好聽,屆時便回答你一個問題,上天下地,無論古今。”

她揉揉額頭,迷醉在這越來越濃的茶香中。

“竟還有如此好事,既如此,我倒的確有一事相詢。我本以為,此生都沒機會知道那個答案了。”

第貳章

山色西沈,黃昏光景將酒肆酒香醞釀得濃郁,像本就風情萬種的美婦塗了艷色胭脂,醉人不知方寸。

日光被竹簾分割成行,深深淺淺投映在正吃酒的女子身上,能清晰看見被破爛的泥色衣衫束著的高挑身姿。她將腳蹬在長凳上,一手撐頭,一手拿著酒碗遮擋刺眼光芒,染了汙垢的臉看不清樣貌,但那雙眼卻如遠山之雲,初見只覺朦朧,再看方覺悠遠。

隔座劍客正手舞足蹈地討論前些日子凱旋的征北軍,說此次在戰場上功勞最大的竟是傳說中燕大將軍不爭氣的獨子燕君北。

大將軍燕放自幾年前遇刺重傷後便再無力上戰場,唯一的兒子燕君北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閑,整日於江湖集市流連,無心軍政,氣得燕放幾次將他趕出家門。本以為燕家後繼無人,誰料燕君北竟改過自新從軍,幾年歷練下來,終於在此次征北之戰中大放異彩。本是世人眼中笑話的他猶如一桿錚錚長槍令敵人喪膽,昨日被聖上親封二品驃騎將軍,賞賜無數。

女子抱起酒壇倒酒,又聽見劍客道:“如今京城都在盛傳這燕君北的英勇事跡,將軍府的門檻都快被說親的人踏平了。”

她一抹嘴角酒痕,笑道:“燕君北?倒不曾聽過這名字,不過廟堂之事與我何幹,我該操心的是下頓吃酒的錢從哪來。”

她懷抱酒壇翻身而起,雖是乞丐打扮,周身卻只有酒香繚繞,高束墨發在空中晃蕩,嗓音帶著淺淡醉意,步伐卻無淩亂:“我本酒中仙,可惜沒酒錢。”

一旁竹簾被撩開,暗影微傾擋住她的去路,藍衣襯得來人如湖光澄澈,疏朗眉目下薄唇緊抿,面上是淡然神情,嗓音卻有微不可察的怒意。

“你說,你不曾聽過燕君北這個名字?”

吐字極慢,語聲黯啞。

她後退兩步,目光微醺地打量他。突然只覺掌風襲來,肩頭已被抓住,眼見便要受制於人,無奈只得一松懷中酒壇,手掌發力打中他的胸口,再一腳將下墜的酒壇挑到半空,正要飛身而走,被男子抓住左腳踝。她趁勢旋轉身子,右腳在他肩上一點,借力飛躍到空中接住了酒壇。

“還好沒摔碎。”

她心有餘悸,全然不顧鐵青著臉的男子,擡步便要離開。男子卻又飛身而上,她一邊護著酒一邊應付,嗓音有無奈笑意,眼底卻漫不經心。

“這位公子,你想要這壇酒明說便是,何苦與我一個叫花子為難。”

男子猛地收手,臉色難看得可怕。她偏著頭看他,額前碎發半遮眼眸,唇角挑起好看的弧度。

他緩步走近,令人窒息的壓抑襲來,她卻淡笑依舊,懷裏還緊緊抱著那壇酒。

聽見他壓低的,咬牙切齒的聲音:“白驟,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副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

她置若罔聞,將酒壇扔到他懷裏:“這下我可以走了吧?”

他雙拳緊握,克制掐死她的沖動,看她轉身步伐逍遙,腰間酒囊被她提在手上,似乎只要有酒便可四方任走。

群壑微暝,池波微漾,天際烏雲卷卷,已匯聚傾盆之雨。這場雨足足下了四日,打得殘紅滿地,花苞低垂,雨幕中藍衣男子撐一把素黑骨傘,若煙雨中一縷孤魂,似有執念難尋。

他來到鳳凰亭,果然看見她醉在這裏。她素來喜愛鳳凰花,如她人一般開得恣意。和平日一樣,腳邊滾落酒壇,她睡在冰冷地上,半邊身子露在雨裏,額間墨發濕漉漉貼在鬢角,少了往日肆意張揚,多了幾分溫柔味道。

他粗暴地將她拖進亭子,看她翻個身繼續睡,他一邊惱怒一邊卻褪下外衫替她蓋上,又冒雨撿來木柴生火,木柴費了好大勁才終於燃起來,回身發現她已經醒了,正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若是以前,他必然羞憤難當。可如今在軍營裏磨練了幾年,早已學會斂容正色,只眼神微微冷冽起來。

“總有一天,你醉死了也沒人知道。”

她摸出酒囊喝了一口,才笑瞇瞇地開口:“你來做什麽?”

他撥弄木柴,火光映著漆黑瞳孔,像自心底燃燒的兩簇怒火,嗓音卻如亭外冷雨:“你以為一句不認識燕君北,便可將我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嗎?”

她湊到火邊暖手,臉頰泥汙被雨水沖刷得幹凈,明明是這樣漂亮的一張臉,平日卻總被汙垢蓋住,令人惋惜。

“你這次回來,是來找我報仇嗎?燕君北,你的功夫是我教的,你殺不了我。”

她用半截竹筷綰起如絹似錦的長發,作勢要離開,被他一把扯住手腕,力道幾乎要將她捏碎。他本是人前冷傲將軍,卻總是被她一兩句話輕易激怒。

“現在知道我叫燕君北了?記得你教了我武功?之前為何要假裝不認識我!承認你認識燕君北,讓你覺得恥辱嗎?”

她微瞇起眼看他,唇角掛著淺淺笑意,就像以前她看他的模樣,看小孩子的模樣。

“恥辱?你怎會如此想,你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將軍,令多少人仰慕。而我不過是一個乞丐,我告訴他們我認識你,我教過你武功,也不會有人信,何必為你招惹非議。”

他緊緊咬牙,話從齒縫中擠出來:“你倒是為我著想。”

話落卻猛地使力將她扯到自己懷裏,如今他已足夠高大,這樣抱著她,似乎可以擋住一切災難。

“你,已經離開那個地方了嗎?”

她將下巴擱在他肩頭,目光迷離:“是或不是,又與你何幹呢。”

她將他推開,轉身踏入雨幕,落肩的鳳凰花在雨中飄零,一如這麽多年她在江湖上飄搖,恣意而瀟灑。

他曾經被她這種灑脫吸引,如今卻恨死了這樣的她。

最不堪回首是曾經,可他總忍不住去回憶。回憶裏有酒,有她,有九月灼灼鳳凰花。

第叁章

燕君北自小的心願便是當一名浪跡天涯的游俠。他十分厭煩將軍府的肅穆和廟堂的虛偽,可作為燕家的獨子,他的心願被燕放無情扼殺。從小被逼著練武,讀兵書,學布陣,令他在別家小孩還在背《三字經》的時候,就已經會感嘆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在這種環境中成長的他,對父親的叛逆可想而知。他時常會偷溜出府,少年的莽撞令他吃了不少虧,每次都灰頭土臉地被燕放拎回家,可這並不能打消他想成為一代大俠的念頭。

可他偏偏似乎天生不會使槍,燕放教他的招式總是隔日便忘,令人失望。燕放帶他參加朝會,他一言不合便和宰相的兒子打起來,對方是個文弱書生,他仗著幾分招式耀武揚威,氣得燕放當場扇了他幾巴掌,帶回家關禁閉。

舊年新雪,他趁著燕放練兵的時候偷溜出去。墻頭寒梅點綴漫天大雪,他穿著錦衣裘服翻墻,但因包得像個粽子,手腳十分不麻利,從兩丈高的高墻摔下去。

以為會斷胳膊斷腿,卻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撲面而來的濃郁酒香幾乎將他熏醉。乞丐打扮的女子垂著眼笑意盈盈地打量他,語氣有揶揄:“這是哪家的公子哥從天上掉下來讓我撿個正著?”

一向桀驁的他竟然有些訥訥,掙紮著從她懷裏跳下來:“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麽?”

她拍了拍腹部:“我是個叫花子,肚子餓,在討飯。”

他看著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女子,白雪覆上她長長睫毛,眼底笑意在這天寒地凍間竟生出幾分暖意。

他指了指高墻:“可惜我不能從正門進去,這墻我也翻不過去,我房間有好多吃的。”

女子雙眼一亮,驀地環住他的腰,腳尖一點已拔地而起,驚呼聲卡在喉嚨,轉眼他已經落在自家房門前。

一個要飯的乞丐武功都比他高,這令燕君北十分憂郁。

女子啃著雞腿,一摸酒壺發現空了,不由失望:“無酒,飯菜難以下咽。”

他楞楞看著她:“我爹說,小孩子不能喝酒。”

她看著他大笑:“你是小孩子,我不是。”

聽她的聲音也知她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燕君北無法接受這種輕視,當即找來酒和她對飲,結果醉得一塌糊塗,朦朧間女子已翻墻而出,而他暈在門口。

醒過來又被燕放狠狠教訓一番,可他只是遺憾,沒有問她的名字。

這之後他又翻了好幾次墻,可惜都沒再遇到她。他想出一個法子,讓侍衛買了最烈的酒,蹲在墻內架起火爐煮酒。

白梅包裹酒香,夾著雪花的冷冽,織成一張朦朧妙曼的紗網籠罩這方天地,幾柱香過後,果然有人翻墻而入。

是她獨有的灑脫嗓音,踩著溫柔雪地,吟著愜意詩句:“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將欲雪,能飲一杯無。”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嗜酒如命,逍遙如風,哪怕是別人口中最卑賤的乞丐,卻比太多人過得瀟灑。

他驀然便明白自己為何對她念念不忘,因為她過的,正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這幾年他很少再偷溜去集市玩鬧,燕放以為是他收了心十分欣慰。其實是他總煮酒將白驟引來,她談笑風生,講述她乞討生涯遇到的軼事。聽說他功夫不好,在地上隨便撿根枯枝便能舞出他喜歡的招式。

對於一個乞丐為何會武功,她只是笑道:“什麽武功,不過是幾招花拳繡腿,上不得臺面,在江湖上要飯也是個技術活,總要有點傍身之術。”

但他學得很認真,似乎只要跟她學,就能變成和她一樣的人。燕放見他日漸沈穩,打算將他丟到軍營裏訓練,嚇得他連夜收拾包裹逃出府,又去酒館買了好酒,到鳳凰亭找她。

她躺在一階石臺上,以手枕頭,翹著腿睡得香,身邊滾落幾只酒壇,看來又是大醉一場。他脫下披風給她蓋上,又挨著她坐下,將她的頭輕輕擡起放在自己腿上。

月白如霜,酒氣縈繞,鳳凰花在夜色中開得明艷,落在她唇角,像驀然綻放的一個顛倒眾生的笑。

她悠悠轉醒,看見他也不驚訝,第一件事便是摸酒。他把買好的酒遞上,她果然眉開眼笑,豪飲幾口才問:“怎麽一副離家出走的打扮?”

他目光灼灼:“我不想從軍,我想跟你走。你是丐幫弟子對嗎?我聽人說,丐幫之人,俠之大義,我想成為你這樣的人。”

她抱著酒壇起身,斜靠亭柱,狹長眼眸帶著他看不懂的笑意:“我這樣的人?小屁孩,你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嗎?你若知道了,永遠也不會想成為我這樣的人。”

他有些不滿,捏著拳頭:“我不是小屁孩,我已經十五歲了。”

她噗嗤笑出聲,將懷中酒壇扔過去,砸得他胸口悶疼,聽見她說:“如果你把這壇酒喝光還能不醉,我就承認你不是小屁孩。”

跟著她這麽久,酒量卻絲毫沒有進步,他喝了半壇便吐得一塌糊塗,但還是固執地拽住她的衣角:“我要跟你走,我要過你過的生活。”

她跳起來打掉他的手:“別扯別扯,衣服快破了,我的錢只夠買酒了。”

他執意要跟著,她沒辦法只能帶上他。她用黑泥抹黑他的臉,又割破他的衣服,連頭發都不放過,弄得亂糟糟的,然後和她一起蹲在集市要飯。

她笑瞇瞇地問:“你看,我過的就是這種生活,你還想過嗎?”

他硬著脖子回答:“這有什麽!”

有人經過,扔下幾個銅板,白驟飛快撿起來,朗聲道:“謝謝大爺。”

他卻無論如何也喊不出口,一張臉漲得通紅。白驟拍拍他的肩膀:“你還是回去當你的公子哥吧,還能隨時接濟我幾壇酒,多好。”

話落,有人從旁經過又倒回來,看了半天突然怒斥出聲:“燕君北!你個臭小子在這幹嗎!離家出走就算了,居然還淪落到在街邊乞討!”

燕放臉都氣歪了,直接照頭捶了一頓,燕君北在白驟看熱鬧的眼神中被他爹抓了回去。

那之後無論燕君北怎麽在墻角煮酒白驟都沒有再來,哪怕是他找到傳說中的百年老酒,去鳳凰亭等了她一天一夜。

不知為何,他生出一種被拋棄的頹廢感。而他成天往鳳凰亭跑,終於有一天被燕放的仇家綁架了。

如果是綁架勒索也還好說,偏偏這個仇家不要錢,只想讓燕放體會痛失愛子的痛苦,著實令人無奈。

就在這個人思索著怎麽弄死他好時,白驟抱著酒壺搖搖晃晃闖入他的視線。仇家緊張地掐住他的脖子,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酒。

“早就聽聞酒影白驟和燕放的獨子走得近,你此次若能置身事外,這壇百年女兒紅就歸你了。”

她眼神發光,對著那壇酒吞口水。燕君北想,完了,自己在她心裏連一壇酒都比不上。下一刻,只覺人影如魅,她竟一腳將酒踢翻,剎那酒香撲鼻。

仇家被她一掌打暈過去,燕君北感動地看著她,卻見她拍著胸脯說:“好險,要不是一腳踹翻,我差點就答應了。”

燕君北氣得咬牙,她鄙夷地看著他:“跟我學了那麽多招式,竟還被這種人劫持。”

之後開始專心教他功夫。燕君北覺得自己此次被綁架得十分值得。

第肆章

燕放大壽,將軍府熱鬧非凡,連當今太子都前來賀壽。燕君北不耐煩這種場合,打了個照面便離開。是夜突然人聲大作,他跑出去詢問才知,方才宴會上有人刺殺了前來赴宴的大秦第一劍客範穆。

第一劍客的名頭是國君親封的,劍術之高令燕放都讚嘆不已,可竟然有人將他刺殺了。燕君北覺得不可思議,但也與自己無關,他溜了一圈回到屋內,聞見熟悉的酒香。

白驟正坐在屏風後喝酒,他高興地湊過去,一絲血腥味竄進鼻間。他看見她汩汩流血的腹部,被她一只手捂住,眉眼間卻全無痛楚。

“怎麽回事?”

他著急地找來紗布替她包紮,她依舊是笑盈盈的模樣:“小屁孩,你不會出賣我吧?”

他手指一頓,半晌,艱難地開口:“是你殺了範穆?”

屋外人影攢動,他猛地起身將她抱到床上用被子遮住,又將酒壺剩下的酒灑了滿屋蓋住血腥味。

侍衛早知自家公子愛酒,在門口象征性地看了一眼便離開。他松了口氣,偷來傷藥替她上藥。她輕拍他的頭:“謝謝。”

他別扭地躲開,嗓音有點怒意:“你為什麽要殺他?”

良久,聽見她像酒香一樣縹緲的嗓音:“他是九冥堂高價懸賞的人,只有我能殺了他,我很厲害,是不是。”

他難以置信地擡頭,幾乎要把眼珠子瞪出來。

九冥堂,這個在江湖上臭名昭著卻無人能撼動地位的殺手組織。白驟不僅是九冥堂的殺手,還是分堂堂主。

他曾以為她是路見不平的大俠,原來卻是背負人命的殺手,這樣的落差令他無法接受。白驟也不在意,待外頭動靜小了便翻墻離開。他站在門口看著她遠去,混雜著血腥的酒香還未散去,令他心緒淩亂。

白驟以為燕君北不會再來找她了。可沒過幾日,他便帶著上好的傷藥找過來,搶了她手中酒怒道:“傷沒好不許喝酒!”

她笑瞇瞇地看著他。這個少年已經長得這麽大,陪在她身邊,也已經這麽久。他替她換藥,卻比她還緊張,不停地問她疼不疼。

她身上的傷數不清,這點小痛壓根不算什麽,可從未有人這樣在意過。

他勸她離開九冥堂。要錢,他可以給,要酒,他可以買。他不希望她活在這樣危險的組織中。

可她總是悠悠望著迷蒙的天,是他聽不懂的語氣:“你還小,有些事不會明白。”

那些她所說的他不明白的事,終於在那日看見玄衣男子時都明白了。她看那個人的眼神不一樣,連面上神情都是燕君北從未見過的。

白驟稱他為冥主。九冥之主蕭何。

燕君北第一次看見這個掌控整個九冥堂的男子,不知為何覺得有些面熟。他面上的笑半真半假,輕聲詢問白驟的傷勢,燕君北覺得這種裝出來的關心實在太假,可偏偏聰敏如白驟卻在這種假意關心中紅了臉頰。

他就像個外人在看一對恩愛的夫妻,只是女方看不懂男方的虛情假意。

蕭何轉過身打量他,笑問:“這是誰家的小孩?”

白驟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一個纏著我要學武功的小屁孩。”

他捏著拳頭反駁:“我不是小屁孩!”

蕭何大笑起來:“既如此,便領他進九冥堂,讓他跟著你如何?”

白驟嫌棄地看了他一眼:“一個長在溫室裏弱不禁風的紈絝能有什麽作為,不配為冥主效力。”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她似乎沒看見,所有目光都落在蕭何身上。蕭何也不再勉強,臨走前問她:“傷勢恢覆得如何?明日有新任務。”

她目光微暗,笑著回答:“可以行動。”

這個男人一點都不在乎她,僅僅將她當做可以利用的棋子。他前來慰問並不是真的關心她,只是囑咐新任務罷了。他只一剎便可看清想通的事情,白驟這麽多年卻依舊沈淪其中。

她對一切都滿不在乎,只因她將所有在乎都給了那個人。而她一直將他當做孩子,這讓他如何將自己從仰慕到愛慕的心意說出口。

派到白驟手上的任務越來越棘手,她時常渾身是血地闖進他屋子,這個世上,似乎除了他,再沒有別的人可以幫她。

終有一日他忍不住,將酒壇狠狠摔在地上,怒吼:“他到底有什麽好,值得你這樣為他!”

她偏著頭似在認真思考,之後彎起唇角:“他救了我。這樣大的恩情,讓我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他死死箍住她雙肩:“離開九冥堂吧,白驟,這麽多年,你已經償還清了。”

她搖頭:“離不開的,九冥堂不會放任知曉秘密的影殺離開,若有一天我能離開,大概就是死了。”

燕君北怎麽舍得她死。

他找到蕭何,提出只要放白驟自由,他什麽事都可以答應他。他已經做出犧牲自己的準備。

可蕭何對他的犧牲並不十分感興趣,好在對他大將軍之子的身份比較感興趣:“聽聞燕放大將軍貼身之物天蠶軟甲是絕世寶貝,多次在戰場上護得他性命,若你用這個寶貝來換,九冥堂保證今後不動白驟分毫。”

他竟然將主意打到自己父親身上。可再寶貝的東西都是身外之物,這與白驟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當他費盡心思拿到天蠶軟甲來到九冥堂時,白驟剛出完任務回來,風塵仆仆的模樣,肩頭傷口還未處理。

“東西我拿來了,也請你遵守諾言,放白驟離開。”

她猛地擡頭看他,一向散漫的眉眼緊蹙。蕭何接過天蠶軟甲,面上閃過莫名神色。他走過去抓住她的手要離開,蕭何慢悠悠開口。

“白驟,堂內前幾日剛接了一個委托,我思前想後覺得只有你能完成,你可願受托?當然,你想離開我絕不強留,畢竟,我還要遵守和燕小將軍的約定。”

蕭何說完這番話,燕君北能感覺到她一點點掙脫開他的手,終於跪下:“屬下領命。”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拳頭緊握:“你在做什麽?我好不容易才換得你的自由,你竟然……”

燕君北被她冷聲打斷:“我從未求過你幫我,一切都是你一廂情願。燕君北,走與不走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她從未這樣和他說過話,這些年她雖然總是滿不在乎的樣子,可在他面前都是笑意盈盈的。這樣的白驟,他不曾見過,也再不想見。他轉身離開,袖口拂過決裂聲響。

偌大房間寂靜無聲,良久,蕭何嗓音淡淡。

“下一個任務,我要你去刺殺燕放。並不需要殺了他,你只需挑斷他的筋脈,讓他一輩子只能躺在床上當個廢人。”

她咬著發白的唇,摸出腰間酒囊灌了幾口,面色終於有所緩和,聲音卻微微顫抖:“你讓我接近燕君北,獲得他的信任,就是為了取得他父親的天蠶軟甲,以便刺殺?”

蕭何面色漸冷:“他時刻穿著這寶貝,令人無從下手,除了他親生兒子這世上恐怕也沒有誰能拿到手。”

她低笑出聲,壓住肩頭傷口,血從指縫滴下,一貫風輕雲淡的嗓音,此刻竟含了幾分悲愴:“我替你辦這最後一件事,你放我自由吧。大約你也清楚,我活不長了,所以才會接連派那些棘手的任務給我。我知道你從不做虧本的買賣,最後為你辦這一件事,也算還清你的救命恩情。”

他負手看著她,就像無數次她完成任務回來,他面帶笑意稱讚她一樣:“好。”

她還記得那些年,她陪著他在刀光劍影的江湖闖蕩,為他擋下無數暗襲,最終內傷難愈,這些年全靠續命丹吊著。可近來續命丹也開始失效,疼痛一波壓過一波,喝酒本可以鎮痛,如今也沒什麽作用了。

她總是天真地認為,他曾經那樣溫柔地救下她,她在他心中終歸是不一樣的。可後來也終於清楚,她唯一的不一樣僅僅是,她是他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若有人比她更鋒利,她便失去這份不同。

她走到門口,將面上的悲戚一點點隱去,終於又變成往日灑脫的白驟。

“冥主,我會為你辦好這最後一件事。請你今後,放過我,放過燕君北。”

那個少不更事的孩子啊,竟然和最狡詐的九冥之主做交易。她將他罵走了,希望他再也不會回來。

片刻,聽見蕭何淡然嗓音:“我的目標只是燕放,自然和他無關。”

將軍府的地形她再清楚不過,和燕放交上手時,她竟然有微微懼意。她不怕死,不怕痛,她只是怕那個少年看見她對他的父親下手,會如何恨她。

當她將刀刺進燕放四肢,周圍火光終於圍過來。燕君北血紅著眼,恨不得將她一口口咬碎吞下肚。

“他所說的委托,便是讓你刺殺我的父親?”

她手腕翻轉挑斷燕放最後一根手筋,在他的慘叫聲中緩緩起身。

“他還活著,我沒有殺他。”

她眸色淺淡看他一眼,從重重包圍中飛躍而出,熟悉的嗓音還在他耳邊:“燕君北,我等著你來報仇。”

那是燕君北從軍前,最後一次見她。

第伍章

“愛卿,你覺得朕的提議如何?”

君王笑吟吟的聲音傳來,燕君北收起回憶思緒。室內沾了晨露的木芙蓉插在黃釉蟠螭紋雙龍瓶裏,龍涎香漂浮在鼻尖。

他隱下眼底晦暗情緒:“如今戰亂未平,臣無心為家,六公主驚艷無雙,必另有良配,臣一介武夫不敢妄想。”

他起身跪拜,凜聲道:“且近來江湖勢力越發猖狂,擾亂朝綱,臣願請旨肅清亂勢,為陛下分憂。”

日光灑在金碧輝煌的雕梁飛檐上,他步履沈著,踩著這白玉臺階,暗自握緊了雙拳。

他帶著他的鐵騎歸來,誓要踏平九冥堂,將那人斬於刀下。當年他騙自己偷取了父親的護甲,才害得父親臥床多年。他愧疚痛恨之際,唯有放棄自小的大俠夢,挑起燕家大梁,遵循父親的意願從軍參政,向父親贖罪。

那個女人啊,他在軍營多少年,便恨她多少年,可再次看見她,聽見她滿不在乎地說不認識他,憤怒竟然大過了仇恨。

幾日之後,江湖盛傳,驃騎將軍燕君北將領鐵甲軍隊馬踏江湖,首個目標直指九冥堂。而九冥堂也高價懸賞刺殺燕君北,賞金之高前所未有。

白驟喝得醉醺醺,踏進分堂接了這個委托。

分堂主有些遲疑:“白堂主…不,白姑娘,你離開九冥堂多年,這一次……”

被她一甩酒壺打斷:“我只是來當個掛牌殺手,接個委托,賺點酒錢,不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可是你接的這個委托是有史以來最難的委托啊……

她步履淩亂踏出去,微醺嗓音散在屋內:“告訴其他人,這個委托我白驟接了,誰也不準插手。”

燕君北整頓了鐵甲軍,正在軍營和副手商議進攻計劃,突覺凜冽殺氣四面八方襲過來,殺手未到,殺氣已至。

鐵甲列陣,將燕君北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無死角地護在中間,他們早已得知會有殺手前來,只是沒想到這個殺手將殺意暴露得如此明顯,給了他們充分的迎接時間。

一縷酒香飄然而來,本來淡定無比的燕君北霎時變了臉色。片刻之後,白驟搖搖晃晃闖進軍隊的攻擊範圍,手上還提著一壺酒。

“全部退下。”

“將軍!”

“收隊!退下!”

他臉色恐怖得嚇人,周圍將士面面相覷只得齊齊後退,偌大的空地上只留下他和白驟二人。

遠山如黛,晨霧溶溶,她身後似有煙霧輕攏,眉眼氤氳在酒香中,步伐有些踉蹌。

他死死瞪著她,嗓音憤怒得顫抖:“我怎麽也想不到,接下這個委托的會是你。白驟,為了他你還有什麽是不能做的,我在你心中,又算什麽?”

她偏著頭,斜挑著唇角,是漫不經心地笑:“什麽也不是,你是我此次的目標。”

他聽見這樣傷人的話,竟然笑出聲,握緊手中長槍,緩步走近她,每進一步,能感覺到他凜冽殺氣刺穿她的皮膚。

“都說殺手無心,曾經我不信,如今不得不信。白驟,你以為我不敢殺你是不是?”

她微笑地看著他,好像風中冷冽盛開的鳳凰花,竟是突兀收了殺氣:“那便動手吧,燕君北,殺了我,為你父親報仇。”

長槍抵住她心口,他咬緊了牙,卻沒有再進一寸:“當年就算沒有你,也會有其他殺手。你接下委托,是為了保住我,保住你自己。這些你明明可以解釋給我聽,卻從來不說,讓我誤會你這麽多年。白驟,你什麽時候才能在乎我一點,哪怕是一點。”

手掌用力,長槍終於刺穿她的胸口,卻故意歪了一寸避開要害,她噴出一口血踉蹌著要倒下,被他攬入懷裏。

他撫上她的後頸,低低的嗓音響在她耳邊:“我定會踏平九冥堂,將蕭何斬於刀下,斷了你這一生牽掛。”

她暈在他懷中,被他命人關進了監牢。而他整頓鐵騎,馬踏九冥。

白驟醒過來的時候,身邊站了個小將,目光悲戚地看著她。小將是燕君北的親衛,他打開牢門放她走。

“將軍說過,只要殺了九冥之主,這場仗就算打贏了。可這麽多天,將軍還沒有回來,我知道你是九冥堂的人,希望你能把將軍帶回來。”

腰間酒囊已滿,是他擔心她在牢裏喝不到酒親手裝滿的。她拍了拍親衛的肩,眉眼堅決:“哪怕我死,也一定讓他平安歸來。”

她趕過去的時候,九冥堂已被攻破,可燕君北和蕭何不知所蹤。她尋著蹤跡找過去,在鳳凰亭找到了他。

他躺在鳳凰花下,嫣紅花瓣落在他玄色鎧甲上,遮住了斑駁血跡。看見她時唇角微微挑起,氣息微弱難尋。

她艱難走近,用手去撫摸他冰涼的臉,聽見他微不可聞的聲音:“我已經殺了他,白驟,你終於自由了。”

“你這個笨蛋。”她蹙緊眉惡狠狠地罵他,可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下來,滴在他的眼角,像是他不舍離她而去。

他卻笑得越發開心,用盡全部力氣動了動嘴唇,說出一句什麽話來。她貼著他唇角,全身都在發抖。

“燕君北,你說什麽,我沒聽見,你醒過來,再說一次。”

可是再也沒有人回答她。

尾聲

她將琉璃茶盞拿過來,興致勃勃地問流笙:“起先我看你這茶盞裏的水是赤紅,怎麽一段故事講完變得如此清澈了?”

流笙笑答:“因為你口中那段最純粹真摯的感情,滌清了水之渾濁。”她手指輕點水面,問她:“你想知道什麽?”

她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其實就是想問問,那時候,他到底說了什麽。”

水面蕩漾,畫面緩緩浮現,男子死前的模樣再次浮現,他拼著必死之心將長槍刺進蕭何心口,終於兩敗俱傷,可他撐著血流不止的身子,一步步走到了鳳凰亭,臨死也想死在她喜歡的地方。她看似滿不在意,眼底卻滿滿都是悲戚,緊緊捏著酒囊,聽見很久未曾聽見的聲音。

“你終於在乎我一次了,我好開心。”

那麽久以來故作的堅強和不在乎終於在此時崩潰,她能感覺心臟被一寸寸敲碎,痛到了極致。她朝流笙說了句謝謝,踉蹌著飛奔出門,連酒囊都沒有拿。

流笙看著消失在竹林間的女子,輕嘆了一聲,看向還有畫面浮現的茶盞。

是她年幼之時,瘟疫襲遍了村莊,她並沒有染病,卻和那些病患關在一起,周圍的人逐漸死去,她緊緊抱著膝蓋蹲在角落,也快要被餓暈過去。

後來縣令下令燒掉這個村莊,她拖著小小的身子爬出去,隔著窗戶喊救命。可沒有人理她,他們抱著木柴將窗戶遮住,將她最後的希望掩蓋。

然後她聽見清脆的嗓音:“裏面還有個小女孩活著,我聽見她喊救命了。”

她已經快失去意識,趴在地上聽著那個聲音和縣令爭執,最終縣令派人進來將她救了出去。她快要昏過去,卻執著地睜開眼想看看是誰救了她,卻只看見一個藍色鏤空玉佩,雕刻著一只獨特的雪狼。

後來她跟著乞丐討飯,某一天玄衣男子闖進來,她一眼就認出那個玉佩,認出了他。少年說他被家族趕了出來,以後要開始流浪。

她握著他的手,保證:“我會陪著你一起流浪。”

後來玉佩在一次廝殺中摔碎了,她再也沒見蕭何戴過。一直以來,她以為是蕭何救了她,她付出一切心意全部為他,卻在之後的歲月裏被他的無情傷得體無完膚,心意也被消耗殆盡。直到燕君北的出現,她愛上這個善良的男孩,可她配不上他。

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去,或許十年後,或許明天,而燕君北有最好的未來,她怎麽敢打擾他。

可茶盞中的畫面,將更殘忍的真相一點點揭示。

燕放的大將軍之位是世襲他的父親,而燕放是燕家庶子,大將軍的爵位本不該被他得到,是他刺殺了自己的兄長,燕家的嫡子。

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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